苏炜:我在耶鲁教中文,一个学生说中文救了她的命 | 二湘空间
思想的碰撞 民声的回鸣
有品格 有良知 有深度 有温度
编者按:今天的海外华文作家散文系列介绍的是苏炜老师的作品。苏炜老师经历坎坷丰富,创作也同样丰富多元,从小说,散文到古体诗,样样精通,尤其是他的散文情感浓郁,文字浑朴,有故事,有思考,有深情。
雪野履痕
总是想起雪地上那行无人重复踏过的脚印。
耶鲁地处美国东北新英格兰,是风雪之乡。冬天长达四五个月,每每一个冬季要来个十几场大风雪。几年前我换了房子,新居离公交巴士站很近。于是就干脆放弃了开车,日日以公交巴士往返耶鲁教课。尤其在风雪天,每天早早地顶着漫天星光穿过小路步向巴士站,黑暗中只见眼前一片茫茫白雪,身后却留下自己一行深深浅浅的脚印。每次下班归来,早晨踏出的脚印还清晰留在雪野上,晶莹而宁谧,透着蓝光,也带着几分神秘。我常常会停下来,默默注视一眼这道无人重复踏过的行迹,再小心绕道而行,让皑皑雪野上,印上一往一返的两串清晰脚印。
或许,人生的风雪来路上,这是命运的某种暗喻吧?那两串晨昏不愿重叠的脚印,是在诘问“你是谁?你从哪里来?要到哪里去”吧?
……人潮。旗帜。风起。云涌。死去。活来。从武斗、下乡的热血汗泪,到乡读、高考的废寝忘食,学刊、社群的高蹈轻狂,再到负笈出洋、带头海归的义无反顾,以及沙龙夜谈、水库裸泳伴随着的“发烧”与“新潮”……穿越20世纪七八十年代诸般热浪热潮热血而来的这具皮囊肉躯,已然进入“发苍苍,视茫茫”的年头。曾经有过的真实或虚幻的英雄主义已经远去,“最后一个(一代)理想主义者”的自慰式套话也已经说腻说倦。千帆过尽而识大海,潮水退去而见礁石。耶鲁,就是命运赐予我的那个带着美丽港湾的大海;讲台,就是海啸洪涛退下后留给我攀缘倚靠的那块礁石。
记得20世纪90年代初,当时二度去国不久,我曾在美国的《中国时报周刊》(后休刊)上发表过一篇题为《正午的地狱》的短文。借用意大利哲学家葛兰西的一段“夫子自道”,表述了一点自己的时潮感悟——葛兰西说,当年在社会变革狂潮中折羽、被关在牢狱里的罗马知识分子每每最害怕的,是监狱里那段正午时光。因太阳当空、炽热在心却无所事事,人生毫无着力之处而变得狂躁不安,只好用互相斗殴来发泄,那是他们的“正午的地狱”。
我在短文中说:作为漂泊海外的读书人,回到书本、回到专业,是摆脱这个“正午的地狱”的唯一可行之道。在我自己,则是回到写作,回到母语中文,在自己熟悉的领域里开拓耕耘,才能找回自己的安身立命之本。我万没想到,这篇随写随丢的短文(近年好些友人问要,我却至今无法找到),好几位今天已在各自专业行当里蔚为大家的海外友人都不时提及,当年拙文曾对于他们在人生拐点中,重新确认自己的抉择所起到的某种奇特作用。
普林斯顿大学当时既处于时代风潮余波的中心位置,亦是海外中文教学的领头羊和大本营。早在1986年夏我成为最早的“海归”回国前夕,我就曾在留美的母校洛杉矶加州大学(UCLA),顶替当时突然因为出任文化部长而无法出访的王蒙的访问教职,出任加州大学中国现代小说课程的暑校讲师。当时的讲课效果颇佳。有了这个经验的提示,我于是确定——以自己中文系出身的本行专业,未来在大学教授母语中文,作为在此邦安身立命的去处。从1991年开始,我利用普大的访问学者身份,从一年级到五年级,全程旁听普大的中文教学课程。海外中文教学(包括任何的外语教学),其实是一门需要各种专业知识与技术训练的大学问(并非如一般坊间所言:会说中文的自然就会教中文)。
最幸运的是,领我上路的头两位恩师,都是海外汉语教学界“殿堂级”的人物——林培瑞老师和陈大端老师。尤其是已逝去多年的陈大端老师,可谓今天在海内外“汉教”界已名满天下的“明德学派”的“祖师爷”——他是号称美国语言教学“黄埔军校”的美国东北部维尔蒙特州(Vermont)的明德学院(Middlebury College)中文暑校的创校校长,也是所谓“明德教学法”的创始人。他当年手书给我们的“中文教学的十要十不要”,一直被我视为皋陶圣喻般的珍贵教诲。我还记得其中最重要几个的“要”和“不要”,如:一定“要”重视汉语四声音调的教学,以学生发音标准作为整个汉语教学的基础(这与今天语言学界流行的“功能学派”——只强调功能使用效应而忽略标准发音——大异其趣)。另外,遇到教学难题,“不要”这样回答学生:“按习惯就是这样说的。”“不要”在课堂上对学生说:正在使用的教材有多么不好(实际上,几乎从来没有过一本“完美”的汉语教材),等等。
从那时开始,我坚持旁听普林斯顿大学的中文课程教学——从一年级林培瑞老师,二年级周质平、王颖老师,三四年级唐海涛老师到五年级袁乃莹老师,一边学习低、中、高年级现代汉语到古文言的教学,一边开始申请美国大学的中文教职。当时美国的中文教学尚处在低潮状态,僧多粥少。四五年间的各种申请先后碰壁——最接近成事的,甚至有面试两次的,如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、纽约皇后学院、密歇根州立大学……最后都因种种因素而功亏一篑。我没有放弃,屡战屡败却屡败屡战。更根据自身条件和中文教学的特点,加重了中、高年级的课程旁听和教学训练。也许是苍天不负有心人吧——正在普大访学研究资源行将告罄的当口,我人生最重要的伯乐与恩师——时任耶鲁大学东亚语文系主任的孙康宜老师,出现了。
我们相遇相识于美东一个学术会议上。她是会议的主题发言人之一,我则被邀请担任一个论题的讲评人。听说我一直在申请大学的中文教学工作,孙老师给予我许多肯定和鼓励。在她的牵线与推荐下,当耶鲁中文教职出缺的机缘出现时,她提醒我及时申请,同时我也经历了整个试教、面试的全过程。最后,1996年10月的一个深夜,我接到了孙老师欣喜相告的电话:你被耶鲁正式录用了!聘书不日内即会寄到。当时,我和妻子兴奋得相拥而泣!
我还记得,在耶鲁旁听完我试教的课程后,郑愁予老师曾一再表示惊喜和赞许:看来你经验老道,很有课堂教学的“sense”(感觉)呀!含笑谢过这位后来成为我的好友同事的著名诗人,我默默回味着那句老话:机会,是留给那些准备好的人的。以后多次在全美中文教学会议上遇见王颖老师,我都一再由衷向她致谢(她开始为此诧异不已)——因为正是在赴耶鲁试教的当时,我正在普大旁听她任教的二年级中文课程。而耶鲁面试要求我试教的,恰好就是二年级华裔班的课。我从她课堂上学到的句型语法的训练方法、与学生的互动招数,等等,马上就现学现卖,“熟练”呈现到耶鲁课堂上了!
“耶鲁几乎是完美的。唯一的缺点就是:门太重。”这是每年新生开学时的一个笑谈,也是一句真实的抱怨——耶鲁几乎每一座大建筑的每个门,都是精雕细刻、缕金镶银的厚重,每每沉得让好些弱小女生畏难。做“耶鲁绅士”的第一课,就是要学会如何抢先一步,为随到的女生女士推开沉门。跋涉过诸般人生风雪,耶鲁校门——那道无形的、森严沉重的大门,在诸方“命运绅士”那一双双带着悯惜温热的大手“抢先一步”的推助下,终于,向我敞开了。
“澄斋”与“品味中文”
我把自己在耶鲁的办公室命名为“澄斋”(请张充和先生题写的斋名),家居则曰“衮雪庐”(用曹操传世的唯一手迹拓片“衮雪”),大抵都与“雪”的意蕴有关,那是任教耶鲁许久之后的事了。耶鲁二十年,这个“澄斋”里过往过无数学生、访客,也留下过无数故事、传奇。如今书籍、教案纷乱杂沓的书架、案桌上,这里那里,重叠陈放着历年学生送的一个个小谢卡、一件件小礼物。几乎每一个被我保留下来的物件,都藏着一个动人有趣的“本事”。有一副对子叫“澡雪情怀,幽兰香气”,我的二十年耶鲁故事,就从这些散发着幽兰香气和澡雪光华的“本事”说起吧。
书架上,这幅镶在小镜框里黑红基调的小图,是一位洋学生送给我的毕业礼物。那是她手绘的小说插图,画的是苏童《妻妾成群》中三太太梅珊的形象——梅珊早晨在宅院唱完戏后,披着黑长戏服翩翩走来的情景。飘忽的衣纹空白间,留下了一行竖写的中文小字:“仿佛风中之草。”当时,接到这位名叫“汤凯琳”的洋女孩专程送到办公室的这件小礼物时,除了感谢她的诚挚用心和绘事精妙之外,我本来没太放在心上。
及至打开她贴在画框后的小谢卡,上面一行小字让我大吃了一惊:“Thank you for save my life.”(感谢你救了我的命)——“救了我的命”?!这幅小说人物插画,难道会和“救命”有什么关联吗?不错,这幅插图确实缘起于我教的“中国当代小说选读”课里的开篇——苏童《妻妾成群》的选段“梅珊”。那行关于“风中之草”的文字,也是我在课堂上曾经给学生加以特别解说的。它与“救命”相关的困惑,直到学期末我请学生们一起到我家包饺子,向汤凯琳低声问询,她才略带腼腆窘困地告诉我——“苏老师,你可能想不到,就是你在课堂上教会我们的‘品味中文’,真的saved my life(救了我的命)!”
——哦,“品味中文”。原来,在选修我教的这门课之前,汤凯琳刚刚自休学一年的忧郁症困境里走出来。在开课第一天,我就提出了这门课的教学目标——除了通过高级的文学阅读材料,让学生掌握高水平的汉语阅读和写作技能以外,“Taste Chinese”(品味中文)——让同学们体会汉语之美,学会比较“好中文”与“差中文”的区别,是我给自己设定的另一个教学目标。说起来,如何品评语言表述的优劣,这是学习任何一门外语在进入高层次后最高难的部分。多少年前就有好几位西方资深汉学家(也是翻译家)跟我谈过这一困境:中国朋友常告诉我们——当代作家×××的中文不如汪曾祺的好,或者巴金和鲁迅的中文其实不在同一个水平线上,作为“老外”的他们,哪怕学中文的资历足够深,就是不容易品味出来。
其实,外语学习的道理都一样——就英语而论,海明威与福克纳的英文孰优孰劣?《纽约客》的好英文和《纽约时报》的好英文有什么区别?——“二语习得”不到一定的段数,你分辨不出其中的所以然来。于是,“品味中文”,就成为我教的这门文学阅读课上一个与学生热烈互动的话题。台湾作家张大春曾经对苏童有过一个盛赞:“苏童,是张爱玲之后最有叙述魅力的一支笔。”我曾在课堂上挑出《妻妾成群》中“这样走着她整个显得湿润而忧伤,仿佛风中之草”这个句子,做详细的剖析,结合着改编电影《大红灯笼高高挂》里梅珊唱戏的画面,让学生品味其中汉语表述的妙处。
——奇迹就是这样发生的:汤凯琳告诉我,每次我和同学们一起在课堂上有滋有味地“品味中文”,她在沉浸其中的同时,也会问自己:我为什么不可以也“品味一下自己的人生”(taste my life)呢?——她发现,自己学了中文之后,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——中文斑斓多姿的成语故事,在中国暑期中文班留学的种种新鲜见闻故事,中国人丰富而曲折的生活情态——这个新世界对于她是多么奇异、浩大,需要她打开心胸,放开眼界去学习、去留心的东西,实在太多太多了!比较下来,自己因为耶鲁校园的压力而生的种种重度忧郁烦恼,实在不算什么了!就因为这样,“品味中文”,让汤凯琳走出了忧郁症困惑,拓开了自己一个全新的视野和世界,重新获得了全新的生命动力。(耶鲁毕业一年后,汤凯琳请我为她写推荐信,她最后考取了美国西部某大学的中国文学博士项目,决定今后以中国文学为自己的终身志业。)
是的,“品味中文”,也是品味人生,可以获取全新的生命动力。而我——这位“苏老师”,何尝不是从每一次与学生们“品味中文”的课堂互动中,更加贴近了自己的母语,意外领略到母语诸般身在其中常常容易被忽略的精妙之处?比如,每次向学生细品中国成语“相濡以沫”,讲到庄周寓言里那两条“涸辙之鱼”,倚靠相互的唇沫存活的故事,我都会看见满堂那一个个闪着异彩的“灯笼”们的动情动容;当说解“相濡以沫,不若相忘于江湖”背后寓含的深意时,你甚至会看见某些善感的学生眼里莹莹闪烁的泪光!还有“风花雪月”“青梅竹马”“羞花闭月”“沉鱼落雁”……那一个个带着色彩、画面、动作、诗境、故事的汉语日常用语,他们会在与自身母语(比如英语)的比较下,啧啧惊叹中文的奇丽、奇艳和奇伟,而让讲台上的“苏老师”蓦地仿佛坠入某种语言的神奇幻境!
远离了故土却更加贴近了原乡故土,品味浅近的日常汉语却让你更加亲近、贴紧了自己美丽深邃的母语——调动起内心的美来教学,用内心的美来感受母语、品味中文,然后再用内心的美、中文之美感染学生,如是,每一个平凡的日子,都可以澄怀观道,都可以花雨满天。“品味中文”,何尝不让你品味出另一种人生况味、另一番人生感悟,升华到另一个次元的人生境界?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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